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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刘工本名【刘德源】,过世应该有九年了。
无论比年龄、算工龄,他都是我们聚氨酯行业的老前辈。从“死者为大”的传统角度上,我不该再称呼其外号,更何况这外号是我不谙事理时强加给他的。可考虑再三,我实在没有别的称呼拿得出手以示尊谓,那还是维持原来的称谓吧,也算一种纪念。
也许原先确实因戏谑尤显不恭不敬,但当岁月的长河将我的鬓角染幻成灰里带霜时,心绪的沉积不再浮躁、不再暴戾。此时只想遥祭天国,捻香祈愿,祝老员外在那边不再有“恨”.........
(二)
第一次见面是1995年11月。我当时供职的“山寨拜耳”公司原料大都来自锦西石化,刘员外当时是锦化副厂长,分管技术售后服务类。他的到来应该属于顺路走访。
俺们老板在我的私人词典里被冠以“掌柜的”,他认为接待工作应当隆重些。
我也没客气,当“掌柜的”开车接来刘厂长(中国的惯例,当面称呼千万要把“副”字取消,否则后果可能很严重)一行三人时,见面我就恭敬地致欢迎词:刘工,你们的“452”桶里怎么有沙子?!
“不可能”,这是刘厂长的断然否认。我就滔滔如长江之水延绵不绝地举证控诉:拿你们的聚醚做成组合料把人家的发泡枪都给堵了、“451”浑浊不透明不说 桶里居然倒出来沙粒状固体物、你们的包装桶现在操蛋到居然只有16Kg 害得老子这边卸车从车上一推丢下来就瘪.........掌柜的赶紧用眼色暗示我“收声”,我只好噤言。姥姥的,给人发工资的就是牛叉牌遥控器!
(三)
办公室落座喝茶,我级别太低插不上嘴接话茬。当然,现场氛围可不比现在“纪委”请“人民公仆”喝茶那么壮烈。
稍后“掌柜的”请刘厂长帮忙看下我们的混合搅拌釜哪儿需要吃药药。我便赶紧引路,并在路上节约时间地主诉这台“破玩意”一开动就“吱嘎吱嘎”响,跟叫床似的烦人,加了润滑机油都没用。
刘厂长让开动搅拌,围着搅拌釜转了一圈,又爬上釜顶操作平台朝搅拌釜内照了照手电,吩咐我:这儿拧松螺丝,那儿也拧松螺丝,这儿先收紧螺丝,那儿最后收紧螺丝......不到二十分钟,叫床声停止了。
我立即私下里当场决定:坚决不能再提锦化料子不好用的事了!这老家伙有水平,不然,传出去肯定是我“Too Yung Too Simple”不懂把狗肉做成羊肉的口感来!
(四)
晚上接风宴席我作三陪:陪吃、陪喝、陪笑脸,之后“掌柜的”又招待去卡拉呕嗑练嗓子叫春。我五音不全只管跟啤酒较劲,那啤酒实在是好喝,不然不会敢卖18块钱一小瓶。老子的工资当时才2000大元一个月。
“掌柜的”跟老板娘轮流卖唱,我们不时鼓掌以示赞美其乌鸦般的歌喉。刘厂长的两个随行人员年轻,也跟着嗨。
刘厂长跟我坐一起,因为“掌柜的”认为我跟刘厂长老家隶属江浙,应该有共同话题。土豪哪懂江浙风情,地图上虽然只有十几公分距离,但杭州跟苏北是没有把酒言欢的借口的。刘厂长没喝酒,自称不会唱歌免得吓着大家,叫了壶绿茶,价格跟现在卖肾价差不多的那种。
我不好冷场,反正我年岁小,从来不会怵谁谁职位高。转弯抹角地向刘厂长请教一些聚醚官能度、分子量、相溶性、泡孔细密度之类的问题。刘厂长看我很虚心,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扯上了。后来他问我出身,我告诉他天津上学,金陵石化二厂研究所混过两年半。他一听立即侧脸瞪着我:王?宝是你们所长吧?我一听有门,兴许刘厂长跟王秃驴(俺们国营单位的老领导在俺的私家词典里的代号)是发小呢!我赶紧承认是王秃驴的手下,期待刘厂长的点赞与关怀。
“那个王八蛋不是个东西!!!”刘厂长冲口而出,音节提高了八度,吓得“掌柜的”赶紧停止呕歌跑过来问究竟,我也被震得不知所措。
原来,我的老娘家化工二厂上的聚醚项目跟锦化的雷同,王秃驴去人家锦化参观时当众在主席台上感谢人家的“帮助”,还说没有锦化的有关人士协助,俺们老娘家的生产试车没那么顺。王秃驴前脚走,锦化后脚就关门整疯查内鬼看谁吃里扒外了,害得锦化很多搞技术的被无端怀疑打压。而很久以后才闹明白,锦化根本没出内鬼,是王秃驴信口开河,属于造谣惑众+栽赃陷害。化工二厂的设备技术大都来源于日本。
事后细想,体制内的斗蛐蛐门路可多了,不仅要自己内部争权夺利、你蹬我踹,同行间更要尔虞我诈、你死我活。
俗话说,处处留心皆学问,毛伟人教导得就是好!我学到了不少绝招。
刘厂长控诉完,我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借他的金口在“掌柜的”面前为我美言几句好给我加工资了!
一挥手弹指间,再聚首就沧海桑田后。
1999年春节一过,我已转槽到顺德嘉信士。本人荣幸地拥有了三个老板。
五月底某天,一号首长开车叫开厂门送来了刘厂长。原来老人家已经退休,嘉信士一号首长正着手在顺德另一个镇上创办聚醚生产厂,便聘请刘工过来发挥余热主理设备工艺。新厂区正基建,没地方住,便安排刘工到嘉信士借住搭伙一阵子,大约一个半月。
我一见故人来,非常高兴。本来厂里只住三口人,我和我的黄脸婆,再加我手下一个干活的工人。当时嘉信士刚起步生意不景气,每天大部分时间除了看电视就是围着厂区周围鱼塘去遛我养的那条京巴狗,打牌都凑不成四个。
刘工这回很客气,不再追究我曾经是王秃驴部下的老账了。我们四个就很有机会围在一起“锄大地”(扑克的一种玩法,类似于“跑得快”),不带玩钱的消磨时光而已。
茶余饭后就会闲聊到工作、家常。当然,不是我不敬业不肯向老人家请教聚醚知识,实在是两个小时就讲完的话题根本无法给拓展成长篇小说。
闲聊时,刘工对新建厂很自信。他说过,如果出去公干,一号首长一定会给他配车,不然“我就算乐意,那梁经理肯定不会答应啊!”。这句话引得我们三个晚辈哈哈大笑,我深有感悟地总结:对对对,以前您老是管家级别,现在是员外级别了......自此,“刘员外”这名号我就算给他安上了。 时间一久,他内心也接纳了我。因为95年初次见面,他见我说话大大咧咧,我的名字又跟“掌柜的”无比接近(“掌柜的”名字俩字,我的名字比“掌柜的”后面多了一个“德”字),他以为我们是亲兄弟。直到第二次见面,他才搞清楚:缺德的才是当老板料。
刘员外学院出身,家庭出身不红,因而算是发配到东北的。江南人到严寒地区生活习惯肯定不好适应,因而融入当地费了不少时间。
因家庭出身不佳和臭知识分子的身份,组建家庭就只能接受别人的挑拣。娶的老婆估计是悍妇,因为他从来不愿多提“老太婆”,而且满脸憎恶。
育有一个姑娘一个小子。姑娘当时已经嫁人成家,唯一让他牵挂不下的就是儿子。他多次提到杭州有个姐姐,一直疼爱他。他的最大愿望是在杭州谋处房产,带儿子在老家落根。
我对他的身子骨能否熬到那一步持怀疑态度。因为他大热天也要洗热水澡,就算刚洗漱完毕穿戴整齐,身上也掩不住老有酸馊味,走路有蹒跚感觉。我记得我外公过世前两年就是这个情况。
时光如梭,我们在一起搭伙一个半月就分开了,他住进20公里外的新工厂简易棚户宿舍。
(六)
一号首长的聚醚厂进展一直不顺利。设备全是按刘员外的安排从东北购置,安装也是刘员外拉来的老部下主理。后来我师弟也被一号首长从我老娘家叫来一同参与,结果两个山头的争斗厉害,有一次我师弟跟刘员外的老部下都操家伙开打了。
据我师弟说,设备问题很多,全是质量问题,反应釜的强度、机电类的质量跟采购价悬虚太大:一台普通的到处都可以采购到的潜水泵居然要两千多!5吨反应釜居然抽真空给抽瘪了!反应釜里面的蛇形盘管居然没用几次就穿漏了.........
我可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为了杭州的房子呗。我内心表示理解,但天地良心,当时我可没跟师弟吐露一个字的杭州房子信息!
好不容易做出来硬泡聚醚,拿来让我发泡检测,完全不是锦化当年的水准。
更害人的事,一号首长又请来别的做聚醚的工程师,把那边聚醚调卖给嘉信士,从来没给够秤就算了,居然做聚醚想怎么用起始剂就怎么用起始剂,甘油贵就用一部分尿素.........结果我这边卖出去的组合料泡孔粗、偏脆,没少出去擦屁股!
最后我忍无可忍对我的二号首长发火:你赶紧采购别人家聚醚,再拿星洲那边的我不玩了!三号首长平时根本不管嘉信士,但那次专门跑厂里告诉我:你看着办,用什么货你说了算,我支持你!
跟刘员外场面上还过得去。他把儿子也弄到了那个聚醚厂。小伙子内向,不善言语,干杂活。
想来正常,每一个强悍的母亲后面一定是出不了外向型的儿子。反正那几年刘员外没有回东北看“老太婆”。
见过刘员外乘专车外出办事,也见过他挤公交。
他从东北带来的那位老部下最后跟他反目,势同水火。我不禁纳闷:自己养的狗居然咬了自己,这到底是狗的问题还是自己人品的问题?难道社会制度使然?!
2002年,东莞一个做硬泡组合料的朋友老张对我提起那个聚醚厂:两个业务员居然骑自行车从顺德跑到东莞石碣去推销聚醚,据说骑了一整天。当时老张灰常感动,但第一时间就拒绝试用他们的产品:“阿德,你想啊,你的业务员踩单车花了那么多时间,你能省多少成本?说明你们厂不仅实力不行,而且根本不注重效率和形象......”。
自此,我相信了刘员外说的“梁经理配车概念”。而且,我现在一直在努力,争取混到以后出行全部是F_22代步!
(七)
2003年,刘员外离开了顺德,带儿子回了杭州,应该肯定买了房产。自此跟他再无交集。
2008年夏天,聚氨酯行业会展在上海举办,我在会场碰到了刘员外一个老同事。我提及刘员外,他说:在杭州去世快两年了,在他姐姐家死的。
(八)
人这一生太不容易了。我理解老人家人生最后几年为什么那么拼!我不再蔑视他的“贪”。
天职、责任、爱。 在他弥留之际一定想的是还没有把孙子抱上,没有给孩子更好的关爱与安排。但他一定不会想念东北老太婆,毕竟那个历史环境铸就的不是“爱”。
我们都是历史长河里的一颗尘埃,哪天人生落幕时,留存下的会是什么?谁会意识到你曾经活过、爱过、闪光过?谁能记取你的名字、你的容颜、你的往事?
岁月如歌,我们尽力唱好每一句吧!
如果可能,我们重新谱曲,重新填词,我们一同高唱战歌!
愿骄阳重照吾土.........
民国一百零五年十一月八号
于 佛山高明